记录在古籍中的真实故事清初发生在山东郯城
2022/11/3 来源:不详美国汉学家史景迁有一部代表作品《王氏之死》。这个王氏,是清初山东郯城的一位普通女性,普通到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。现在我们能看到她的故事,是因为她死于谋杀,而且,案情比较波折,所以判案的官员把它记录下来了。
年代末,也就是大清顺治年间,康熙皇帝继位的前一年,王氏嫁给了任某,婚后,住在郯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。他们很穷,家里只有一个房间,两个人席地睡在草席上。任某自己没有土地,靠给别人帮佣来维持生活。平时,王氏就一个人待在家里。底层农民的生活,大体如此,也很难会有什么变化。然而,他们结婚几年后,王氏突然跟另外一个男人跑掉了。
那时候,已婚的妇女逃离丈夫,是犯罪,要受刑的。王氏逃跑,这就成了逃犯。你想想,这一路上,他们得有多艰辛。他们为了躲避追捕,大概不敢走大路;他们也雇不起轿夫或者马车,所以只能徒步走。要知道,王氏是裹了小脚的,这样赶路,吃得消吗?
就算扛得住路上的辛苦,他们又能去哪儿呢?他们可能有三个选择,第一个是邳州。去邳州的路上都是山路,容易躲避追捕,但是路上土匪横行,很不安全。或者,他们可以逃到郯城。路上相对安全,但是如果没有亲戚在城里,很难进城。就算他们侥幸潜入城里,投宿到旅店,很容易遇到黑店。而且,经过连年的战乱和饥荒,邳州和郯城都是哀鸿遍野,就算逃到那里,他们也很难生存。相比之下,马头镇或许是更好的选择,这里经济恢复得比较好,像他们这样脱离主流社会的难民、逃兵、逃犯,更好找到容身之地。不过,他们还是要时时担心被人举报,只能战战兢兢地生活。
你看,跑路,对他们两个人来说,已经很难了。更惨的是,王氏很快又被情人抛弃了,可以想象,她是多么孤立无援。古代中国,女人没有什么工作机会。王氏一个流落在外,只能去别人家当仆人,或者沦为妓女。但是,王氏没有这么选,她又回到了家乡。但是她害怕丈夫,不敢回家,就躲到了村子附近的一所道观里。
没过多久,丈夫任某听说王氏回来了,跑到道观来要人。正巧,那天任某的邻居高某也来道观上香。任某责问道人:为什么把他的妻子藏在这里?高某听到,觉得任某不讲理,就想替道人分辨两句。结果惹得任某更生气了,两个人吵了起来。高某气得扇了任某两个耳光,任某没敢还手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眼看闹出了事,道士也不敢收留王氏了,把她送回了任家。王氏是逃跑,犯了法,任某可以把她送到官府,也可以把她卖了,但是任某没有这么做,他买了一张新的席子,铺在了他们的床上。这个举动看起来平常,但是,他们刚结婚的时候,可能连这样一张新席子都没有。这个小小的举动背后,是多么让人心酸的温情。
几个月后,一天傍晚,有邻居听到他们两个人在吵架。就在这天晚上,王氏睡着之后,任某用双手掐住王氏的脖子,把她杀死了。那天,外面下着大雪。任某冒着风雪,把王氏的尸体扔到森林里,然后回到家,锁上门,上床睡觉了。记录案件的档案里说:天气太冷了,王氏被人发现的时候,她死去的脸上,还保留着一分鲜活的颜色。
第二天一大早,任某和父亲一起来到郯城县城的知县衙门。他不是来自首的,而是来告状的。他说,王氏和高某有奸情,高某杀了王氏,高某就是之前在道观打了他的那位邻居。
任某之前在道观受到高某侮辱,现在诬陷高某,是为了报仇。哪怕只是让高某被关上几个月,受受罪,他心里也能平衡了。因为当时的监狱很黑暗,狱卒会折磨犯人,比如用水浸泡他们的铺盖,还会强迫他们交保护费。只要进了监狱,高某的命就等于丢了一半。
任某得逞了,高某被抓起来,严刑拷打。但是,高某没有屈打成招。判案的官员黄六鸿初步判断,高某是被冤枉的。为了查明真相,他来到任某住的村子,审问邻居、检验尸体,可还是没有头绪。凶手到底是谁呢?
黄六鸿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。他派人把任某和父亲从牢里押到城隍庙,铐在柱子上,让他们在神面前反省;同时偷偷安排一个家童躲在城隍庙后面的小房间里,记录他们说了什么。这可以说是古代官员惯用的一种伎俩,利用人们对神仙鬼怪的畏惧,来解决现实问题。第二天,家童告诉黄六鸿:任父不断问儿子王氏是怎么死的,可任某一直没有明确回答,也没有再谈到高某。他只是一再地说,自己该死。等到黄六鸿再次提审任某的时候,他就招供了。
根据大清律法,任某和父亲诬陷别人,理当处死。但是黄六鸿觉得,这个案子有很大的转圜空间。第一,任父不知道儿子的罪行,而且他已经年过七十。第二,任某没有子嗣,他死了,任家的香火就断了。第三,高某确实不应该打任某。第四,王氏背叛丈夫,不守妇道在先,在古人看来,她死有应得。
最后,黄六鸿怎么判的这个案子呢?任父被判无罪。任某要受重刑,他会被重杖责打。黄六鸿之前在公堂上打过两个囚犯,一个过了三十天死了,还有一个过了十天就死了。但是,任某还是有活下来的机会,这也算是手下留情了。同时,黄六鸿还判高某来支付王氏的安葬费。这个判罚其实还挺奇怪的,高某明明是被冤枉的,怎么还得掏钱呢?黄六鸿这么做,一方面是为了教训高某,让他不要随意扇人耳光;另一方面,也是为了安抚民心。那个时候人们相信,枉死的女人会化身成恶鬼,一直在村里游荡。
我们一般认为,人的选择是自由的,不受外力影响,但是我们经常忘了,个人的选择背后,往往有一个更丰富的因果背景。看似自由的选择,永远嵌入在这个因果背景里。史景迁对王氏的故事感兴趣,正是因为,追问王氏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,我们就能顺藤摸瓜,看清楚它背后的因果背景,看到小人物命运背后的大历史。郯城的故事,从一句诗讲起,再贴切不过了。“我要告诉你一件事:每天,人都在死亡,而这只是开头。”这是年诺贝尔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的作品。
据《郯城县志》的作者冯可参估计,在明末,郯城人口一度超过二十万,到了清初,就只剩下六万左右,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。这十几万人,有些死于明末的白莲教起事。年,白莲教在山东开始造反,引诱成千上万的农民离家叛乱。大多都死在争斗中,或者陈尸山野了。到年代,郯城又赶上了各种天灾,整整一个夏天的干旱之后,又来了蝗灾,摧毁了所剩无几的小麦,死了更多的人。黄六鸿刚到郯城上任,去附近做调查,发现村子里有一半的人不是逃跑了,就是死掉了。
天灾人祸接踵而来,郯城却没有喘息的空间。我们知道,在古代中国,各个乡和县每年是要向国家缴税的,国家并没有因为这些灾难减免郯城的赋税。郯城的经济主要靠农业,手工业和商业都不发达。这时候,人口突然减少了一多半,土地都没人耕种,更别提缴税了。直到年,郯城已经连续十三年拖欠税款。
赋税重,人们会想尽办法钻空子。地主用各种方式来逃税,比如降低土地的评级,甚至让自己耕地从籍册上消失。地主不光自己想办法逃税,还会让农民投靠他们,一起逃税。但是每个乡,税额的总数不会有太大变化。这样一来,那些没有靠山的农民,赋税就更重了,甚至能翻十倍。他们根本付不起。
年春天,本来就很困难的郯城,又迎来了蝗灾。上任不久的黄六鸿被逼无奈,决定下手整治。他请两位征税官员出面作证,指控当地一个很有势力的地主逃税。这两个人正因为收不上税,感到很绝望,就同意了黄六鸿的请求。但是,那个地主居然派人把这两个官员狠狠地揍了一顿,还威胁其他人,不让他们来做证。最后,由于没有证人,这个案子就被搁置了。
这就是王氏生活的郯城,底层社会的贫困混乱,和底层农民的悲剧。社会秩序和妇女的处境更加悲惨,郯城的社会秩序很混乱,盗匪随着天灾人祸而来,家庭和邻里之间的争斗也是常态,儒家伦理在这里几乎失效。这就是为什么,任某会为了小小的口角诬陷高某。可以想象,在这样的环境下,妇女的处境就更悲惨了,她们完全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命运。王氏虽然逃跑了,但是她最终发现,自己其实无路可逃。
经过这样一层层地推进,郯城人普遍的绝望情绪自然就涌现出来。当地流传的歌谣说:兄食其弟,夫食其妻。这些人会说,与其为人食,不如吾自食,稍延旦夕之命。这是个吃人的社会。生活在这里的底层农民,只能在穷困中挣扎,唯一能有的念想,就是能活下去,把王氏故事放回到这一系列的因果背景里,她的悲剧就有了普遍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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